章一 红尘窗
我是一名鬼差。
往好听了说,我是正儿八经的地府公务员,有工资、有保险,偶尔放年假还能去人间逛逛。往直白了说,我就是一阴间打工人,正事儿杂事儿一箩筐,从年头一直忙到年尾,如今还要负责劝说到了这儿就赖着不走的游魂褚大人。
褚大人,全名褚嬴,南北朝时人,出生年公元498年。
“褚嬴!”我叫他。
褚大人高冠博带,古人装束,一身惨白的衣裳。白无常见了都喊撞衫。
褚嬴低头看我。
他个子高的很,还踩了几公分的鞋,我非常确定他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在偷偷哭,现在对质他却不承认,非说自己通红的双眼是眼影。对着这双红眼睛,我问出每天一遍、重复几百遍的话。
“还准不准备走了?”
“再等等。”他说。
“不管你了。”
“昨天你也这么说。”他笑。
褚嬴是我们地府生死簿系统的一个bug,几万年就出现过这么一次。他跳海自尽的时候遇到天文异象,肉身坠海了,魂却被吸进了棋盘,从南北朝一下活到了21世纪。他来地府的时候,系统里早已经销掉了南北朝时的记录,死无对账,这位高寿的褚大人就没了去处。
他现在天天在这儿晃荡,和工作人员们混熟了,就开始干扰地府办公室的工作秩序,不是要和人家下棋,就是嚷着要“看电视”。
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和褚大人手谈一局。据褚大人自己说,他是名扬四海的围棋高手,我一开始不相信,下了几局,褚嬴从让我三子到让我九子,次次都把我杀得中盘落败,我嘴上喊着不服,心里却信了他是个棋神。
棋神没架子,肯来就行,谁要和他下他都不拒绝,就连夜游神这样公认的臭棋篓子,也能在被让了十八子后和他下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可是他“看电视”的时候是不约棋的。
地府没有电视,只有一扇窗,窗内是鬼影幢幢的地府,窗外是软红十丈的人间。
说是人间,其实不过是浮光掠影,窗外的人间风景走马灯般换,上一瞬还是荒凉山野,下一瞬就是车水马龙。用褚嬴的话说,就是“这玩意儿怎么老换台”。
褚嬴坐着看窗的时候,神情认真,我在他的脸上读出了无可置疑的贪恋。
“想还阳?”我问。
他一手支颐,略一点头,权当是回答。
“活了这么久还没无聊吗?”我说, “没记错的话,你是自杀的吧。”
“此一时彼一时。”他含混说。
“看到你要看的了吗?”我问。
他敷衍地摆着手,眼睛一眨不眨,显然还在等。然而这红尘气象万千、瞬息万变,要看到自己想看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当鬼差十几年,不是没见过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像褚嬴这么执着的还是第一次见。
褚嬴刚来的时候沉稳端庄,呆久了就露出咋咋呼呼、唠唠叨叨的本性,要是有听众,他能把自己下过的每一局棋每一步都讲出来。但一问他何时走,在看什么,在等谁,就萎靡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表情好像挨了十几顿痛打,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无论是正儿八经的询问,还是假装无意的试探,次次得到的都是一张哭脸。久而久之,心知戳人痛脚非君子所为,我也不问了。每天的例行公事省略成一句“走吗”,得到褚嬴一如既往的摇头。
直到有一天,没等我们问出答案,答案自己出现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褚嬴已经来了快三年了。地府工作室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哥的存在。他倒也自觉得很,看窗时不怎么说话,不打扰别人。
他平时看窗就离得近,也没人管他,可是这次他离得太近,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了。我们告诉过他,这窗是不能太靠近的,窗那边的阳气会灼伤魂魄。除了戴了护身符的鬼差,鬼魂都不能去人间。魂魄要是比较虚弱,很容易就会魂飞魄散。
我急忙走过去,把贴在窗边的褚嬴往下撕,怒斥,“你不要命了!”
说完觉得自己有语病,都是鬼了,哪儿还有命?
褚嬴挣扎着往前凑,好像恨不得钻过去似的,他双手抓着窗框,指尖已经被阳气烧成了半透明,嘴里喊着“小光”。
我牢牢地抓着他,也看向窗。窗里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系着红色领带,站在领奖台上。我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奖,想必不是特别大的奖,因为虽然他站的是最高的位置,脸上却并无喜色。
我看到那男人微微抬头,对着空气说了些什么,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有通灵眼,看到了阴间的我和褚嬴,因为他的口型分明在喊“褚嬴”。
下一秒,画面已经变了,变成了深海,漆黑的海水里游动着稀奇古怪的鱼类。
我松开了褚嬴,他后退了几步,耗尽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
我听过太多次死别的哭声,自认对哭声是很有免疫力的,但是褚嬴的哭声我却不忍心听,他哭得好像一个被夺走了一切的人,让我觉得我此时劝他别哭都是残忍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时光的名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