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菜头

叶喻享有永不BE权

 

暗室/叶喻

    门合上后是彻彻底底的黑暗,黑暗的质感是柔软的,凝然而空虚地包裹上来。

    叶修睁着眼睛,任思维飞速地驰骋着,犹如一棵疯狂生长的树,每一枝都在抽发嘶嘶作响的思路,脑海中充盈着种种一闪而逝的念头。黑暗总是益于思考的,而剥夺了其他感官之后,思路会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哲人说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可以冲破人世间一切桎梏和囚笼,即使是在这样完全的黑暗中。

    ——不仅仅是黑暗,这个房间同时完全隔音。

    四面空虚的寒冷包围着他,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坚硬的墙壁,手掌传来微微的潮意。房间狭小得只能容下成年人的基本起卧。

    他被判处在暗室禁闭三天。

    在这七十二个小时内,只有相距六小时一次的食物和排泄的循环来提示他时间——这几乎是一种折辱,作为触犯律法的代价。

    再去做抗辩已经毫无用处,这已经是极宽大的处置了,在十几天的拘禁和等待审判中,他不难想象他的爱人为了减免他的刑罚动用了怎样的关系网,怎样地奔走,甚至可以进一步发挥,想象那张一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去趋奉打点,或者愠怒地抗争。最终的处置结果下达后,他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他惧怕严苛的刑罚,只是不想让喻文州担心。

    多奇怪,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喻文州。

    而且,最让他思念的并不是裸裎的喻文州,光着身体、勾起他男性欲望的喻文州,而只是最平常生活中,对着他微微一笑的喻文州。

    他的想象迅速地还原着喻文州的相貌、声音和体温,视觉、听觉和触觉同步地想念着一个人,黑暗最容易让人暴露出性格中的脆弱和柔软,而在这样寒冷孤单的黑暗里,对喻文州的思念炙热地灼伤了他,胜过了对其他一切事物的渴求——譬如光明、自由,或者烟。

    叶修曾被人称赞,有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

    这种记忆力教他可以轻松地追溯和喻文州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生命之书有一章专门为喻文州书写,随意检索这一章,就可以回忆起具体的某个日子的情节。

    关于喻文州,他可以通过具象化的方法,将记忆编撰成册,再翻阅这本记忆的书册,回忆起三年中的生活:细腻琐碎到对话的交锋,一个格外亲昵的动作,微妙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为数不多的争执以及无数次欢爱。

    叶修闭上眼睛——实际上闭不闭眼毫无区别,躺在室内唯一一张冰冷坚硬的木床上。门已经开合了四回,这意味着禁闭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这一切同样是在黑暗中进行——他们惩罚他以完全的黑暗,不允许稍许亮光的逗漏。

    在这二十四个小时中,他毫无困意,思维不受控制地奔涌着,幸而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称得上跌宕起伏,足以让他用回忆来填补虚无的黑暗和寂静。

    叶修轻轻敲击着墙壁,墙壁回应以断断续续的“咚咚”声——他努力为自己制造出一点背景音,不至于因为感官的丧失而退化到麻木和衰弱的状态。

    即使在孤立无托的黑暗里,他依旧坚不可摧。

    叶修无法抑制地想着喻文州。

    他曾听说有一位被流放数载的学者,因为颠沛流离的途中没有纸笔,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一字一句地背诵在脑中,在归乡后仅凭记忆中的腹稿,誊写出了十几万字的著作。

    他和喻文州相知甚笃,尽管两情缱绻,甜言蜜语却说得极少。当仅凭肢体语言就足以传情达意,空泛而浮浅的话语显得毫无必要。而在此时,叶修心中漾着酸涩的思绪——这是人性的通病,当联系被生生隔断,反而让人益发地想要倾诉。

    他和喻文州暌违有二旬之久,虽然之前也有分离比二十天长得多的时间,但这二十天的煎心灼肺,让分离的苦痛格外镂骨铭心。他不擅于作文,连平常的报告、演讲、心得也常常找喻文州捉刀,或者抄改别人的成稿,此时打起腹稿来就觉得艰涩不顺,好在有充沛的情感可以润笔,不至言之无物。

    他静静躺在黑暗中,为自己的情书抬头写上“文州”二字。他固然可以躲进英文修饰的藩篱,借用赤裸裸的、诸如“我最亲爱的”、“你至忠诚的”一类的表达来倾诉思慕而不显得肉麻,但考虑到自己半桶水的英文水平,还是选择了放弃。

    ——好在他不是在古代,要用骈文和隐喻,同时附上押上险韵的诗文来显示自己的高超和思念的恳切。

    他少时读书涉猎极广,从兵法演义到札记小说,虽然不刻意搜寻,也轻易想起许多关于爱情的句子。他将那些句子在脑海中重组和编排,每想一句觉得妥当,就记下来,再整段地进行删改和润色,反反复复地背诵,直到满意为止。

    叶修的精神陷入了奇异的亢奋状态。狭窄闭塞的空间不允许他运动,由于毫无消耗,他丝毫感觉不到困意和饥饿,后来数次送来的食物他都没有动,只是稍微喝了些水。

    所有欲望都在黑暗里衰竭了,只有大脑仍然高速转动着。

    似乎光明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他一闭眼就可以感受到照人的眸光,那是喻文州的眼睛。极端的寂静中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想象中喻文州的声音。

    他曾经历过更加残酷绝望的时刻,如同心口压着冰凉的巨石。早在数年前他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就曾发觉原来对抗这世界的,只是他孤单一人。世界如同雪野,寂寥而宽广,人与人相遇和告别在彼此的泪水中,譬如母亲和赤子、挚友和爱人。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他知道有人在黑暗之外等他,带着忧虑的表情,等他归来。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思索恰当的语句,甚至为每一个标点的运用深思熟虑,犹疑不决。

    七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等门打开后,刺目的亮光照得他流泪,微红肿的眼皮下眼球滚动着,新鲜的空气猝不及防地奔涌进来。

    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无需睁开眼睛去确认,这是他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即使分别了二十天,也可以立即辨认出来的人。

    他没有睁开眼睛。

    “我给你写了二十封情书。”他说。

    回答他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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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闭室脑内情书梗来源于严歌苓《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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