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喻】造梦人（一发END）
去年写的旧文了，就压着2018的尾巴发一下吧><
平安夜快乐！
01
喻文州在机场接到叶修时，对方正提着一把银色的大伞。
除此之外，还戴了墨镜、口罩和棒球帽，一身稀奇古怪的行头看得围观群众纷纷侧目，唯一优势是特别显眼，让喻文州没有用手机联系，也顺利接到了人。
业界讲究资历和经验，叶影帝年少成名，又是这次电影的主演，妥妥是应受尊敬的前辈。临时上任的喻助理当仁不让地接过了叶修手里的伞，顿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行走江湖的大侠风范。
可惜刚拿到手里，就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伞“啪”地打开了。
“哟，”叶修从口罩里笑了一声，“这可关不上了。”
喻文州心理素质再硬，此时也有一股欲哭无泪感，正举着沉甸甸的伞不知所措，就听见叶修说，“哎，别哭啊！”
这才反应过来是逗他的。
直到坐进车里，喻文州还有点不真实感。
喻文州来当这份差，完全是出于意外。
叶修成名之后，眼光毒辣又挑剔，接剧本时千遴万选，说是苛刻也不为过。不过他为人仗义，早期认识的伙伴，再请他去合作，他能帮则帮，标准也放宽不少——虽然以叶修的精明，自然不可能被杀熟，反而会要求更大的自主权。
蓝雨传媒能请动这尊大神，靠得也是老板魏琛的脸面。
这个在本地知名度颇错、全国却算不上顶尖的娱乐公司，本来还在慢吞吞筹备着开机，压根没想到叶修来得如此干脆、迅速，只能深更半夜在微信和QQ群里疯狂艾特全体成员，满世界通知就近的人去接。
喻文州在蓝雨传媒的实习。他对其他当红的明星不太感冒，唯独对叶修欣赏有加，叶修参演的电影，一部不落地去贡献票房。这天夜晚，他意外地没有把手机静音，又恰好住得离机场较近，当下在群里说了一声，拿起手机和钱包就直奔机场而去。然后才有了开头这一幕。
把叶修带进自己刚预约好的出租车上，一起前往蓝雨公司附近的宾馆，这一切做完后，喻文州竟然一点不觉得累，反而心情亢奋。
银色的伞作为接下来拍电影的重要道具，被仔细包好搁进了后备箱——据说是叶修亲手制成，珍贵无匹，怕被快递弄坏，竟然由叶修本人带了过来。
叶修是从北京飞过来的，机场内有空调尚不觉得，十一月的广州，出租车上空气湿热浊重，热得顿时想裸奔。
“叶神。”喻文州从副驾驶座回过头，看着后座的叶修一件接一件地卸装备，语气真诚地说：“我是你的粉丝，你的电影我从小看到大。”
叶修脱掉外面一层大衣，身形顿时瘦了一圈，听到喻文州的话，露出个笑：“你多大了？”
喻文州等着叶修回答“谢谢你的喜欢”，接着顺利成章地提出“您能给我签个名吗”，没想到叶修这么不走寻常路，只好回答：“二十一。”
“刚毕业？”
“还没毕业，您……”
“真是小朋友。”
“……”
“我睡一会儿，到地方叫我。”叶修说着，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好像只一眨眼功夫，他就睡着了。
小朋友喻文州不得不闭嘴，暂时放弃了要签名的想法。这本当是一桩小小遗憾，但回头看到咫尺之隔的叶修的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睛底下两团睡眠不足的青色——又不觉心满意足起来。
说出去谁会相信，自己此时此刻正跟叶修同乘一车呢？
下车时，叶修及时醒了，又全副武装地戴上了帽子和口罩。他从后备箱里把伞拿出来，威风凛凛，像持着一把方天画戟。
“这是千机伞。”叶修特意向他说明，“剧本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喻文州还没接触过剧本，但原著小说就在他们剧组群的群文件里。他嘴上解释了一番，又想到还没在群里报备一声，把手机掏出来点亮屏幕。
叶修瞟一眼他屏幕，就看到一条接一条冒出来的消息通知——群里正在由老板魏琛带领，齐心协力地怒骂叶修混蛋，来得不合时宜
喻文州连忙摁灭手机，叶修已经伸来一只掌心向上的手：“解锁了给我。”
“叶神……”
“刚刚谁说是我粉丝来着？”
喻文州权衡了一下利弊，最终决定听从本心。
片刻，QQ群内。
喻文州：呵呵。
喻文州：你们还有人质在我手上。
没过几秒，短短两句话就引起了群里一长串措辞激烈的讨伐。人质喻文州无语地看着单手打字飞快的叶修，拉着箱子陪着叶修走到房间门口。
“我赢了。”叶修把手机还给他，得意洋洋地宣布。
喻文州拿回手机，发现群里成员少了一大半。
叶修在他手机上切了自己有管理员权限的账号，迅速把群里成员踢了七七八八。等魏琛发现并没收他的管理员时，群里已经没有几个会说话的活人了。
喻文州无语，刷了房卡开门：“您好好休息，我走了。明天见。”
“这都快天亮了，你还回去？”
“我回公司宿舍。”喻文州说。
他本来如此做的打算，只订了一间房，这才忽然想到自己出来得匆忙，没有带宿舍钥匙。
叶修看见他神色变化，笑道：“明天还指望你带路，今晚凑合一下吧。你要是不愿意，我来睡沙发。”
话说到这个地步，喻文州登时无法拒绝。
两个人轮换着洗了澡，喻文州换洗衣服都没有带，正在纠结要如何克服困难，叶修在外面敲了敲门，说看他和自己身量相仿，拿了一套自己尺码的新衣服放在隔间里，希望不要嫌弃云云。
喻文州哪里会嫌弃？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他仍然在黑暗里睁着眼，时不时想摸手机看一眼。
见到叶修的第一天，穿着叶修给的衣服，睡得离叶修仅一墙之隔。他素来以理智自居，而理智的主要精神是怀疑和批判，所以他看完叶修的电影都会写长篇充满干货的影评，从不无脑尬吹。
而现在，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叶修有那么多不理智的粉丝——放弃思考，只需听从，原来可以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感，像磕了精神鸦片一样虚幻而飘飘欲仙。
这种感觉像一个充盈在胸口的肥皂泡，直到好几天后才破裂。
02
两天后，剧组举行露天的开机仪式。喻文州强烈要求加入，六点多就上了公司的大巴，提前来到了现场。
像他这样想走后门的人当然不在少数，但他作为前天去接了叶修的功臣，额外获得了准入特权。
这并不完全是叶修带来的错觉——喻文州真实地感到，叶修来了之后，同事们走路都带小跑，效率蹭蹭地往上涨，整个公司就像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
“叶修真是有毒。”魏琛在他耳边说道。
他们公司CEO魏琛，虽然年纪也才三十几岁，却因为不修边幅的江湖做派，几乎被所有人私底下叫成“老魏”。老魏自己当年也当过演员，不过生不逢时，出道的时候市场惨淡，转行自己当了导演，，也是混得风生水起。
叶修就是他当年一起拍电影时认识的。很多和叶修合作过的演员都转了行，而叶修却坚持走到了现在。
喻文州当面当然不可能叫魏琛“老魏”，礼貌地招呼了一声“魏总”，接着深有同感地点头。
“你猜为什么大家这么积极？”魏琛说。
喻文州结合魏琛方才说的“叶修有毒”，谨慎选择措辞：“叶修的魅力？”
“屁！”魏琛呸了一口，“是钱！”
听了魏琛的解释，喻文州这才知道叶修片酬有一定比例是按天数算钱的，剧组耽搁一天，就损失一天。接着魏琛伸手比划了一个颇为耸人听闻的数字。喻文州点头微笑听他骂叶修心黑，内心却觉得叶修拿这个数也不过分。
毕竟是叶修啊！拿奖拿到手软的叶修。
“不过这家伙有两把刷子，最会骗小鬼。”魏琛结束了长篇大论，拍着他肩膀郑重叮嘱，“你跟他接触过，没着了道吧？”
语气跟叶修要在他杯子里下迷魂药似的。
“你说晚了。”叶修在他们俩背后说，“文州早就成了我粉丝了。是不是啊文州？”
“我操不要脸啊！”魏琛喷他，“你偷听多久了？”
喻文州转脸就看到穿了正装的叶修，和前几天相比显得精神饱满，朝他微微一笑。
他没想到叶修才认识他两天，就能这么掐头去尾不带任何姓氏头衔地直呼其名，一时间被毒得晕头转向。
“背后说我坏话，还不许我听了？”叶修说。
“这是坏话吗？这是实话实说。”魏琛说着，很是惯熟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炫耀道：“你别看文州年纪小，头脑鬼精鬼灵的，写剧本导片子样样都来得。还有个写影评的账号叫啥来着，说个啥？”
“索克萨尔？”叶修说。
“对对对。”魏琛猛点头，“知名影评人。怎么样啊老叶，有没有感觉被拍到沙滩上了？”
喻文州摆手刚要谦虚，却听见叶修说：“挺厉害的啊！‘索克萨尔’原来就是你。”
“叶神看过我的影评？”
“夸我的看了，夸别人的没看。”叶修说着，拍拍他肩膀，“了不起，我最欣赏有眼光的小朋友。”
“你能不能把地上的节操捡捡？一地都是碎渣。”魏琛又忍不住插话。
“这么嫉妒，不太好吧？”叶修气定神闲地冲魏琛一笑。
他们俩又互损了一会儿，叶修就抬起胳膊横在魏琛背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院线电影《千机》摄制时间在一个半月左右，暂定明年春节档期上映。仪式开始了，喻文州扫视全场，找了半天，才瞧见叶修一点大神架子也没有，缩在靠近安全通道的角落里，抱着个来历不明的大烟灰缸抽烟。
轮到演员上台讲话，喻文州看见叶修先弯腰小心翼翼地把烟灰缸放到椅子上，然后才快步走上台，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他很快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小动作了，叶修一站上舞台，散漫随意的模样一扫而空，像聚光灯一样抓人眼目。说的内容虽然没有喻文州预想得那么振聋发聩，中规中矩的发言稿从叶修口中吐出来，也显得格外真挚动人。
“又来这一套啊……”
在他背后的女同事嘀咕道。
喻文州等叶修下台才悄声问是什么情况，女同事拿手机上的搜索结果给她看，用“我要为成为一个更好的演员而努力”这句话当关键词，搜出的整整一页都是叶修出席五花八门仪式的演讲视频。
原来叶修发言稿从来都只有三篇，开机一篇、杀青一篇、获奖一篇，就这三篇还有80%的内容重合，只有开头和结尾略作修改。
喻文州看完也觉得好笑，难怪叶修这么举重若轻，想来是每个字都背得滚瓜烂熟。
“你不是叶神粉丝吗？”女同事小声问，“他所有戏外发言，来来回回都是这几段话啊？”
喻文州只好说自己是作品粉，不怎么关注叶修的戏外表现。
女同事非常理解地表示达成共识，不然早晚要被叶修气死——微博很少发，代言几乎不接，行踪隐秘很少被拍，对娱乐记者不是避而不见，就是信口开河，简直是粉丝经济和营销时代的一个怪胎。
而他息影的那段时间，上哪儿都找不到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是粉丝哭天喊地地维持热度，在各大视频网站刷流量点击，早就被人民群众遗忘到汪洋大海去了。
喻文州想了想，说：“不是说‘好的作品不会被人遗忘’么？”
“你还真把他发言稿里那几句话当真？”女同事嗤之以鼻。
喻文州没有回答。
他从小爱看电影，初中时就决定了要从事相关行业，并依照计划选择了大学的专业，实习的单位，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上什么阻碍。
他的履历完美受人歆羡，自己经营的微信公众号和影评账号都颇具影响力，对于当代的电影和演员，也有一把衡量的标尺，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审美划分进几类。
唯有叶修无处安放。
尽管喻文州对叶修的作品如数家珍，连叶修偶尔发表的几篇文章也读了很多遍，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理解叶修。
看电影时可见叶修的皮相，读文章时可见叶修的精神，付出的每一份关注都是在亲近这个人，却仍然觉得自己所了解到的，不过是叶修愿意袒露给大众的那一面。真正的叶修超脱于物外，隐匿于黑暗，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
现在离得更近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喻文州立刻决定紧紧抓住，再艰难也不会放手。
03
回公司的大巴上，喻文州低头刷着手机。微博首页突然冒出来一条新微博。
叶修V：《千机》开拍。
附图是一张开机仪式的现场照片，从台上拍台下，叶修本人没有露脸，出镜的部位只是伸了两根手指，比了个老土得不行的“V”。
底下热门评论嚷嚷着“叶神被盗号了”、“快把账号还给叶神”以及“识破，报警了”，喻文州看得好笑，心知是因为叶修平时不用手机，这条微博却赫然来自移动客户端。
手机是剧组临时配给叶修的，全被拿来发挥多余的手速。叶修自从上次被削了群管理的身份，萎靡了好一阵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又逼着魏琛给他升回去了。他有了权限，愈发肆无忌惮，时不时在群里撩鸡逗狗，闹得天翻地覆。
喻文州找了半天，才从叶修指缝里找到了观众席上的自己。
这算“同框”吗？喻文州被自己的想法逗乐，随手转发，也附上了一张照片，却是从台下的角度，拍的是站在台上演讲的叶修。刚好和叶修拍的画面互补。
这张显然来自内部人员的照片引来了不少注意。喻文州的账号本来就挺有名气，简介里带着“影评人”的认证。叶修粉丝和自带粉丝一通转，这条微博很快被推上热门。
把热度推到更高的是叶修的转发：“不好好听我说话，光想着偷拍。心都碎了”。句末是一个心碎的表情。
粉丝们纷纷转发表示无语：“……”“叶神的讲话还有听的价值么……”“……”
显然都对叶修次次背同一稿子的行径心知肚明，嘻嘻哈哈地嘲笑着或虚情假意地安慰着“心碎了”的叶修，一时间喻文州微博底下全是观光团。
紧接着喻文州发现自己的账号和叶修变成了互相关注，这下微博粉丝数更跟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私信箱里塞满了通知。
喻文州沉吟片刻，退出了应用。
他一抬头，发现始作俑者叶修正扭头冲他笑。
魏琛对叶修主动配合营销的态度满意的不得了，晚上带着剧组主要班底去吃号称广州最贵的酒店。因为叶修一句“喻文州来不来”，喻文州就幸运地忝列其中，得以目睹叶修一杯就倒的废柴战斗力。
魏琛酒量不错，脾气却不怎么好。喝得半醉，说话就带上了“不喝就是看不起我”的酒桌恶习。女主演没到，剧组工作人员清一色性别男，人人免不了被灌。喻文州虽然一再拒绝，还是喝得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
他侧着头，忽然发现叶修虽然和他一样趴在桌上，却偷偷眯着一只眼观察动静。
——装醉。
叶修目光碰到他的，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样也可以？
喻文州虽然不至大骂无耻，内心也颇为愤愤，借着酒劲挪到叶修旁边的位子上。
被这样炽热的目光近距离注视，叶修却连眼皮轻微颤动都没有。要不是喻文州亲眼目睹，只会和旁人一样觉得他睡着了。
影帝级别的演技，果然名不虚传。
喻文州小声喊了两句“叶神”，没有反应，接着又喊“叶修”，再然后是“我喜欢你”，一概没有回应。
“我觉得你也喜欢我。”喻文州悄声说。
还没等他蹭鼻子上脸，再说出什么别的来，叶修忽地睁开双眼。
喻文州本来就喝得脸颊发烫，猛然遇见叶修的目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平素再好的口齿也变成了结巴：“你、你……”
本来计划好的等叶修睁眼，就揭穿叶修装醉。虽然此时目的达到，却好像被抓住把柄的是自己一样。
喻文州深深懊悔自己喝醉了就说话不过脑子，可惜这时候大脑就跟锈住了一样，搜肠刮肚找不出解释，却听见叶修轻轻笑了一声，说：“你这家伙，胆子挺大啊!”
喻文州张口结舌，听到叶修继续说：“怎么不说话？借酒告白的是你不是我。”
“我就试试……”喻文州说。
就是试试看你能不能继续装睡下去。
这话别说是解释给叶修听，喻文州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说到一半就自己停住了。
“这么随便？要是这样就被你拿下了，我那么多粉丝脸往哪儿搁？”叶修说。
很快，两个人的对话就继续不下去了。叶修醒着的事实被众人发现，自然而然又被拉进酒局，装醉拉来的仇恨引发了新一轮群情激奋的敬酒。
喻文州逃也似的出了包厢，进了洗手间。
他把冲过冷水的手掌覆在额头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叶修是很温和地同他说那两句话的，眼睛和嘴唇都带着笑意，可是拒绝的意思却仍明显到不容误解。
接下来是两天周末，按说不必上班。但拍电影从来都不是按正常工时走，更何况叶修的时间就是金钱。公司里一多半人都去了广州的拍摄场地。为了加班加点赶进度，几乎把清洁工阿姨都叫去干活了。
喻文州没有去，而是独自待在宿舍，对着笔记本重温叶修的处女作，《秋天未晓》。
电影太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观者会觉得一切为我。讲述为我，动作为我，悲欢离合、起伏跌宕，都因“我”的注视有了意义。
屏幕上的人也是为我。
喻文州看到叶修对爱人告白，目光专注温柔。
要想写出见解独到的影评，尤其会注重观察叙事的角度，区分自己客观和主观情绪。书籍和作品看得越多，注意到的地方也越全面细致。粗制滥造的作品层出不穷，喻文州越来越难以共情。
只有对叶修是个例外。
即使这一部票房远不及后来的续作，他也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新的体会，却没有哪一遍像现在这样清醒地认识到“与我无关”。
自虐般地看完了电影，喻文州冷静剖析了昨晚的情况，觉得喝醉酒、一时冲动、见色起意、开个玩笑，每一条理由都很充分，简直只需要等叶修来问，就可以对答如流地列出个一二三四来。
他没有等到叶修问这个。
喻文州手机振动，是魏琛打来的电话，接起来却是叶修的声音，“你今天怎么没来？”
04
《千机》是一部古装戏，在广州办了开机后，拍完一部分内容，就要转移阵地拍另一部分。
喻文州手持魏琛发来的短信记录，通行无碍地进了场地，露天已经搭好了摄影棚、化妆棚，不少人都踩着平衡车穿梭在人群中。
今天其他主演到了好几位，除了投资方自己塞进去的几位关系户，还有比较出名的就是女主演楚云秀，男二李迅。来的演员一多，跟着的团队比着赛似的豪华，喻文州才明白像叶修这样独来独往的演员也算是世上罕见，万中无一。
他到的时间恰是饭点，叶修脱掉戏服，一身大汗，正吃盒饭。他看到喻文州，站起来冲他连连招手。
“这可不行啊。”叶修等他也去领了盒饭，坐到他旁边后，才慢悠悠开口。
“什么不行？”喻文州没听懂。
“你一点追求我的样子也没有。”
“追求？什么追求？”还没等喻文州说话，叶修的话被旁边的李迅听见半句，立刻伸了个脑袋过来。
“你又说什么祸害我们小年轻呢？”魏琛导演本来正吃完了饭在一边抽烟，一听见有八卦，也是立刻精神百倍地凑了过来。
叶修表情那叫一个无辜：“你们问文州啊。”
喻文州面无表情，觉得自己几小时前的伤春悲秋、自怨自艾，全都是照向沟渠的明月。
李迅扭头看看喻文州，又扭头看看叶修，发出一长串意味不明的“啧啧啧啧”，魏琛挖不出八卦，只有喷叶修一条路可走：“谁能眼瞎看上你，自作多情个屁！”
“哥也是有女友粉的好不好。”叶修语气嘚瑟，“男友粉也不少。”
“脱粉了。”喻文州说。
叶修也不生气，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幽幽叹气：“唉，昨天还叫人家小甜甜。”
喻文州被他念出一身鸡皮疙瘩，好像自己放弃追求就是渣男一样。——可是昨天拒绝的分明也是叶修自己吧？
转念一想，虽然自己认识叶修多年，但叶修认识自己才不到一星期，截止昨天告白的时候，满打满算只有三天。加起来共处的时间这么短，哪怕是放在电影里发展也没这么快。——更何况自己还喝醉了酒，语气又很像是在开玩笑……这些刚刚还被拿来掩饰自己内心想法的理由，一条条分明又是叶修拒绝的原因，全然倒像是自己理亏。
仓促潦草的告白后，相见却既不脸红，也不心跳，甚至连尴尬的感觉都没有多少。该说不愧是叶修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叶修到底是什么态度，下午的拍摄部分开始了。
一投入工作之中，叶修浑然换了个人。
最先拍摄的是男主角和男二见面的部分。
叶修演的是行侠仗义的大侠，李迅演的是冷酷无情的刺客，这和两人场下的样子大相径庭。喻文州虽然早知道影视形象和演员本人形象并没什么必然联系，见到这么大的反差仍然觉得新鲜无比。
布景、录音、灯光和摄影都就位后，才开始拍摄。
叶修入戏很快，也不用配音，省了不少后期处理。
长长的话筒从摄像机上头伸过去，魏琛负责指挥调度——用叶修的话说，就是魏琛控场，他输出。两个人虽然平时看着都不怎么靠谱，一旦工作开始，却都是满怀激情。
喻文州很快被这种情绪感染，他临时挂了个工作牌当场记，来回奔波累得够呛，却一直心情鼓舞。
最后的一场因为群演表情出了点问题，来来回回拍了十几条才过，气得魏琛直爆粗口。叶修却仍是一副从容的样子，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等今天全部拍摄任务结束，喻文州意犹未尽，主动跑去导演室围观剪辑。看完一天的片子剪好，已经是反反复复跟着重看了好几十遍。
接下来几个星期，每天都是这样的拍摄过程，喻文州觉得自己腿都累细不少，但得以体验到之前从未见过的拍摄过程，心里觉得非常值得。
这天七八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喻文州站在场地外，才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到叶修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走到他身边。
“累不累？”
“还好。”喻文州笑。
“看你这么投入，是不是又对我转粉了？”
“是。”喻文州点头，“叶老师给我签个名。”
第一天拍摄结束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来要签名了，合作的演员不至于没见过叶修，架不住叶修粉多，团队里四处隐藏着小粉丝，叶修坐那儿一拿笔，身前登时排了长队。
排前面的人还是要签啥签啥，十来个字的祝福语也好，加上致某某也好，再到画个笑脸，画个爱心，叶修脾气好得要命，无不依从。到后来签得天都黑透了，叶修实在招架不住，后来的人就一律只签一个“叶”字。
喻文州从头到尾围观了这一幕，本来心里想的还是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现在却忍不住提起这一茬来。
叶修二话不说，从裤兜里掏出马克笔，拔掉盖子握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扫视他一番，问：“签哪儿？”
大有一副他不拿出材料，就要签他身上的架势。
喻文州转身进了帐篷，片刻后提了个书包出来。叶修挑着眉，看他在包里翻了一会儿，掏出本笔记本。
封面是电影《秋天未晓》的剧照。
多年之前，电影周边远没有现在这样丰富多彩，出的最多的就是没人会寄的明信片、贴哪儿都行的贴纸。《秋天》出的这组剧照封面的笔记本显得别致又漂亮，一推出就被抢购一空，也没有再版。这若不是叶修的老粉，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啧，还真是古董。”叶修看了也不由惊讶，拍这部电影的时候他才十八岁，已经是十年前的电影了。看来喻文州见面说的那句“从小看您电影长大的”，倒也没有夸张。
喻文州不是没事先想过找叶修要签名时要签什么，中意的警句太多，反而无从挑选。真正到了这个关头，就只是把笔记本翻开递了过去：“你看着签吧。”
叶修笑着看他一眼，挥笔签下“世界为你而造。”
“你的名字呢？”喻文州说。
“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叶修看着他的眼睛说。
05
“这些话对我是没有用的。”
几秒后，喻文州冷静地说。
叶修嘟囔了一句，隐约说的是“不可爱了”，还是顺从地在那行字底下添上“叶修”两字。
“这句话出自哪里，知道吗？”叶修没急着把本子递回来，而是用笔点着自己刚刚写的那行字。
“‘世界为我而造’和‘我只是一粒尘埃’？”
叶修笑：“电影公司总是被叫做‘造梦工厂’，我觉得很形象。”
“我们这些人为之努力的，是在平淡无奇的世界里造出一场幻梦。梦境是封闭的，像从虚无中开辟出的浓缩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正义不会缺席，爱人总能相遇，问题也总会得到解释和解决。沉溺在里面，可以暂时忘却一切庸俗、龌龊和苟且。”
“但电影的魅力又不止于此，当有人来看时，一切情绪和心理都有了投射的地方，整个世界因为你而运转。”
“我选择成为演员，就是选择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喻文州默默听叶修讲述，也不禁陷入遐想。他和叶修一起并肩望向天空，叶修所描绘的辉煌灿烂的幻梦世界，仿佛就粲然盛放在夜幕之上，令人心驰神往。
“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叶修说。
“你一说就没那么感动了。”喻文州说。
他难得见叶修这么深刻严肃，可是没过一会儿，叶修又回到了原来那种随便的样子，连带原本说的一席话都像是在忽悠人。
“想不想来体验一把？”叶修笑。
叶修所说的“体验”，原来是喊他去当群演。喻文州好奇之下，满口应了下来。
第二天要拍的是一场男主角被盗贼包围的戏。喻文州一大早就领到了盗贼喽啰的衣服，在休息区等待。他今天不用四处奔波，反而觉得闲得无聊，一直等到下午才轮到他上场的部分，正式开始拍摄。
叶修换好了服装，大马金刀坐在摄影机前，化妆师忙碌地为他补妆。
群演就没这么好待遇了，排队上了潦草的妆容。喻文州还是靠着礼貌的微笑，才换来没那么粗暴的对待——只是在脸上敷了一层粉。
镜头是先拍叶修视角的全景，接着是给叶修的近景镜头。对应到情节里，就是叶修先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盗贼包围，然后是从伞中拔出刀刃，问一声“来者何人”。
喻文州连台词都不必说，只需要蹲在盗贼堆里滥竽充数就行了。这也正是群演存在的意义——不需要任何训练和技巧，从某些角度来说，和道具也没什么分别。
喻文州正乖乖充当着背景布，刚准备开拍，叶修转脸一瞧，就指名道姓地把他从人堆里挑出来了。
“群演喻文州不行，太白了。”叶修说，“快去给他涂黑一点。”
相处了一个多月，叶修的化妆师当然认识他，当即急趋几步，拿着脸刷在他脸上操作一番，顿时又涂黑了不少。
喻文州虽然知道叶修是出于电影拍摄的考量，却总觉得叶修有点故意。
果然，叶修眯着眼观察了一番，又说：“这一脸温和无害的，看着不大像。”
化妆师心领神会，蘸了颜料，寥寥画了几笔，又取出粉扑细细擦了一会儿，叶修才点了头。
这段小插曲没人放在心上，等这一幕拍完，喻文州到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照，才看到自己从眼角到脸颊被画了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睛也被修饰得细窄，在原本相貌上平添奸邪悍恶之气。
他闷不做声地洗了脸。
片场虽然人多口杂，但喻文州经常在叶修身边忙碌，一天不说每分每秒，总有大部分时间是能看到的。
叶修见不着喻文州，倒也没四处打听，而是等晚饭时间，在领盒饭的地方把绕着他走的喻文州堵了个正着。
“还别扭着呢？”叶修问。
喻文州无言看他一眼，一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把你拍丑了不乐意了？”
“哪儿能。”喻文州说。
“好看的人都有这通病，有情绪很正常。”叶修说。
喻文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修是在夸他长相，不过语气平淡得很，跟说白菜五毛一斤也没什么分别。
“我看你演戏也很有天赋。”叶修继续说，“不过不建议你来当演员，要不编导演三栖，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没得混了。”
“这是在哄我开心？”喻文州笑，“我像那么幼稚的人吗？”
叶修闻言仔细打量他半天，叹气道：“还真不像，可惜了。”
喻文州本来打定主意不搭话，还是忍不住说：“可惜什么？”
“今晚夜宵，只请幼稚的小朋友。”
“那要看吃什么了。”
“方便面？”叶修假装思索，看到喻文州转身就走，连忙追了一句：“火锅？日料？你来定行不行？”
喻文州回头笑：“等叶老师通知了。”
叶修从兜里掏出烟盒来，弹出一根叼在嘴里，微微一侧头，点燃了。一转身就喷了魏琛一脸，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卧槽！”魏琛抬手挥开烟雾，目瞪口呆：“你还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叶修装傻。
“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到一块儿去了？”
叶修想了想“勾搭”这个词的定义：“也不算吧！还没勾搭上。再说是他主动勾搭我。”
“那是被你这厮给骗了。”
“我又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这不正售后呢吗。”
魏琛被震得久久无言，不过说到底，他也不好过分八卦别人之间的事。虽然名义上是喻文州的领导，却清楚地知道喻文州日后的发展并不是一份实习工作所能局限得了的。
叶修他就更管不了了。
“你悠着点！”魏琛如是警告道。
“自有分寸。”叶修笑。
“别被拍到了。”魏琛还是不放心地嘱咐着。
“我什么时候被拍到过？”叶修抬起夹着烟的手，挥了挥，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06
叶修和喻文州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包厢，两人坐定，喻文州还是一脸忍笑的表情。
“想笑就笑吧。”叶修无奈道。
喻文州嘴上说着“不敢不敢”，笑盈盈地坐到叶修对面。
叶修几个小时前对着魏琛豪言壮语立下FLAG，全副武装地出了门，没想到深秋夜晚的广州仍然温度挺高，裹得严实反而引人注目，险些被人认出来。幸好喻文州对周边挺熟，领着他七拐八绕甩开可疑人群，上了出租车。
叶修在菜单上圈了几个菜名，把铅笔和菜单一起推过去。喻文州看了一遍，翻一面去看酒水单。
“不准点酒。”叶修敲着桌子说。
喻文州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又把菜单翻回原来那面。
叶修看得好笑，伸手想敲一下他头。
“不是不让你喝。我酒量不行，真喝了非交待在这儿不可。”
喻文州躲开他的手，把菜单递回去，“你点的就够了。”
叶修接过铅笔，又点了一壶玫瑰花茶。
菜一盘接着一盘，很快被端了上来。服务员走后，关上包厢门，就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
喻文州觉得气氛有些暧昧，但又拿不准叶修到底是什么想法，索性埋头吃。饭毕，叶修帮他倒了杯茶，说：“好久之前来吃过这家。”
“拍《风雨》的时候来过？”喻文州说。
“挺了解的嘛！”
那当然了。喻文州心说，冲叶修笑了笑。
“我看你影评，给《风雨》打分很低啊。”
“我不喜欢这一部。”喻文州说。
“它拿了票房年冠。”叶修言下颇有几分“你不喜欢也没用”的意思。
“你演技好，什么样的类型都能驾驭得了，但最著名的还是你在《风雨》里的形象。”喻文州说，“这是对你的局限和束缚。”
叶修点头，“所以我也在谋求转型。《千机》就不一样。”
“是。”喻文州承认。
“还有呢？”叶修说，“这样的理由可不够啊。”
“还有的是个人原因。”喻文州望着他的眼睛说。
“说来听听。”叶修说。
“我喜欢你，所以只要让你不开心的，我都不喜欢。”
叶修读到索克萨尔的影评的时候，没看几行，就意识到这是一位极难讨好的观众。他非常敏锐，又异常漠然，能注意到所有细节，在剧情刚铺垫好的地方就猜到结局，让悬念和反转都成为徒劳。
这种过分的客观冷静立刻引起了叶修的兴趣，他把这个账号翻到最下，看到了两条没有附文字的好评和差评，好评给《秋天未晓》，差评给《风雨》。
好评底下倒没几个人有异议，差评那条动态底下简直吵翻了天，全都是骂这货不懂电影的。
拍《风雨》时叶修是嘉世娱乐旗下的签约艺人。他那时已经成名，却没有独立出去，仍然以原先的片酬接拍了《秋天》的续集。
老板尝到了叶修一炮而红的红利，胃口被喂大了许多，不仅为叶修安排了马不停蹄的见面会和广告，还往剧组里安排了好几个虽无演技但有背景的配角演员。
叶修推掉了几个广告，却仍免不了要和配角搭戏。虽然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心里的烦腻却没有减少过。
《风雨》非常成功，但他还是选择和嘉世娱乐解约，为此到手的片酬赔了一大半进去也不在意。个中龃龉他从未宣之于口，嘉世请的营销水军更是把舆论一致洗成了意见不合、和平解约。
嘉世在他走后一蹶不振，《风雨》成了最后的辉煌，这些事情早已被健忘的观众忘到脑后。直到现在仍然有人向他提起《风雨》的成功，却从没有人问过他当时的心情。
叶修出生在不平凡的家庭，从小就懂得分清哪些人的靠近是趋炎附势，哪些人是出自真心，等到后来成名，更是炼就了一眼窥破真假的火眼金睛。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负累，让他更难遇到交心的朋友、知己的爱人，也只有不夹杂一丝杂质的赤忱爱意，才能扣响他的心门。
所以喻文州酒醉告白时他说不出拒绝，反而心跳到忍不住睁眼。
——“所有的演员一生都在演同一部电影，等待一位批评家的发现”，叶修虽然觉得这句话过于浪漫，却不是没有期待过这个人的出现。
他想起喻文州拿给他签名的那本周边笔记本，封面上用小字印着白居易的诗：“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是他最初拍的电影和续作名称的由来。
而恰好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他提着一把伞，等来了这个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到了结账的时候，喻文州说：“我来付吧，你刷不了卡。”
“说好的我请。”叶修说着，掏出个钱夹，打开给喻文州看。
喻文州瞄了一眼，里面鼓鼓囊囊塞的全是钞票，忍俊不禁：“土豪！”
叶修得意非凡：“你以为我想不到刷卡会有我名字？”
结完账，两人出门上了出租车。这一回却是都坐在车后座。
“今晚算约会吗？”喻文州问。
叶修笑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觉得算。”喻文州说。
“你说得对。”叶修点头，没有错过这一刹那喻文州的表情。他的心情也随之雀跃，假装无意地问：“今晚感觉怎样？”
“很好。”喻文州说。
“具体说说？”叶修追问。
“菜很好吃，茶很好喝。”喻文州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灯光很亮，桌布很干净。”
叶修又伸手想敲他的头，这次喻文州没有躲，而是往他肩上靠了靠，笑眯眯地说：“你也很帅。”
三个月后。
凌晨，《千机》在北京的某首映场次。
叶修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戴着口罩不敢取下来，整个人都热烘烘的。电影开场了五分钟，他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荧幕上早已重看过无数遍的电影，正暗自生气，身边的座椅微微往下一沉，喻文州来了。
“飞机延误了。”对方小声解释着。
他拉过喻文州的手，不出所料地冻得冰凉。同样不难推断的是因为奔跑而发亮的眼睛，烧红的脸颊，经历一场风雪交加的漫长旅行，毫不犹豫地奔赴向终点。
只为来到他身边。
END
